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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态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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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卷
美国弗吉尼亚州的高中生安娜斯塔西亚今年18岁，看心理医生已经一年了，但至今仍然深受饮食障碍（包括厌食、贪食、偏食等症状，神经性厌食较为多见）困扰。
13岁时，安娜斯塔西亚创建了第一个Instagram账号，从那时起，她便被“健身达人”们看似完美的身材和生活所吸引。下滑、点赞、激情留言，每次当她反应过来时，可能已经在这上面花了3个小时，“每当登录Instagram，我看到的只有轮廓分明的身体、完美的腹肌，那些女孩可以在10分钟内做100个高强度的燃脂运动波比跳。”Instagram是Facebook旗下的社交平台，其内部人员一直在研究他们的程序是否对数百万年轻用户产生负面影响，他们发现大部分心理受到伤害的是年轻女孩。据《华尔街日报》调查，早在2020年3月，Facebook内部的留言板上已经出现了相关报告：“32%的少女表示，当她们觉得自己身材很差时，Instagram会让她们觉得自己更差。和Instagram上的人作比较，会改变年轻女性看待和描述自己的方式。”安娜斯塔西亚就是其中之一。跟随所谓的建议和推荐节食后，每当她认为自己已经够瘦时，一看到ins上她关注的人发布了新照片，就会觉得：“这还不够，我的身材还是太'大只'。”Instagram的产品核心俨然成了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潜在威胁——只分享最佳时刻、“完美”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再加上令人上瘾的算法，这些因素相互加剧，创造了一场“完美风暴”，使青少年陷入对自己身体的不健康认知、饮食失调甚至抑郁症之中。
Facebook旗下社交平台Instagram，创立目的是以图片分享的方式交友。图片：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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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能为力”
娜薇·拉德万（Neveen Radwan）的女儿便深陷这场“完美风暴”。娜薇一家住在美国旧金山，她说社交媒体在自己17岁女儿患上饮食失调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不仅仅是ins上号召减肥和支持厌食的帖子，健身网红以及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们发布的过度p图同样让她产生身材焦虑。“打开Instagram的那一刻，她就开始被经过美化的照片轰炸，”娜薇说，“她想努力实现那些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在过去几年里，女儿的体重一度降到74磅（约67斤）， 甚至导致心脏骤停，不得不被送进医院专门的治疗舱中。为了帮助女儿恢复，娜薇尝试在她的手机上安装监控软件，以阻止她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下载Instagram，并且监督她的其他线上活动。经过一年半的治疗，女儿被允许拿回手机，30分钟后，她绕过限制，通过浏览器登录上Instagram。娜薇在那一刻快要崩溃了：“一旦你看了一个视频，算法就会生效，然后你会不断看到相关内容——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一样。这太可怕了，我们对此无能为力。”而平台是可以采取措施避免这种陷阱的。调研机构“美国媒体事务”的研究人员玛德琳·韦伯（Madelyn Webb）表示，有许多有效工具可以防止有害内容和错误信息的传播，尤其是与饮食失调有关的信息。她解释，算法推荐的内容与用户过去分享、查看或点击的内容相似，创建了一个反馈循环，使一些易受伤害的青少年无法逃脱这个模式，“但平台永远不会改变它，因为他们的盈利模式基本上靠的是获得更多点击量。”10月初，Facebook举报人、前员工弗朗西斯·豪根 (Frances Haugen)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指出，她曾建议平台按时间顺序呈现内容，而不是以算法驱动，以减少错误信息和煽动性内容的传播。Facebook也曾表示会限制“节食”这类内容的标签，但非盈利组织SumOfUs今年9月发布的报告显示，当时Instagram上仍然存在22个不同的推崇饮食失调的标签，这些标签下面有超过4500万个帖子。
美国真人秀明星金·卡戴珊在instagram推广代餐奶昔，她在instagram上有2.59亿粉丝。图片：instagramSumOfUs还发现，饮食失调相关的帖子中有86.7%是在推销未经批准的食欲抑制剂，52.9%则直接推广以厌食方式减肥。弗朗西斯·豪根在听证会上指责Facebook忽视青少年心理健康后，越来越多像娜薇一样的母亲站出来讲述了她们孩子的经历。华盛顿特区的露西表示，自己的女儿从11岁起一直与饮食失调作斗争，最近几年已经有所缓解，然而新冠疫情期间，当人们的社交方式被局限在线上时，她再度出现饮食失调症状。她并不是个例，密歇根州安娜堡市CS Mott儿童医院发现，在疫情爆发的后12个月内，有125名青少年因饮食障碍入院治疗，而此前三年的平均人数只有56人。“当我们发现她收到这种负面的身体信息时，已经太晚了，她又陷入饮食失调症，”露西说，“我们聪明、可爱、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儿变成了另一个人。”而露西自己对于社交平台的感情“非常矛盾”。在Facebook上，饮食障碍孩子们的父母建立起一个私密组群，有一次女儿因为她督促自己“再吃一小口”，突然大发雷霆，这让露西痛哭到难以入睡，她绝望地在组群中发帖求助，几十位父母的留言给了她安慰。另外，女儿的学校生活和社交也依赖手机，所以露西不能完全拿走它，她只能采取措施限制女儿使用社交媒体的时间，并与她讨论该如何合理地使用这些平台。看着屏幕上Instagram梦幻般的紫红渐变色图标，露西心有余悸：“拥有那部手机就像在你面前有一个24/7播放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不要吃东西’。”
瑞士女孩Kim Britt制作了一系列“instagram与现实”的照片，她表示：“每个人都有腹部脂肪，这是正常的，没什么可羞耻的……左边的照片上我只编辑了头发和脸，没有p身体，其实正确的姿势和吸肚子就能让人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图片：buzzfeed02
一个网络版“高中自助餐厅”
2012年，当Facebook斥资10亿美元收购Instagram时，它只是一家拥有13名员工的小型初创公司，但已经深受年轻人欢迎。当年Facebook首次发现，使用Facebook平台的青少年人数开始下降，于是他们将Instagram作为公司吸引年轻用户的最佳选择。据Instagram前高管称，Facebook一直在追踪Snapchat等竞争对手的“热门”功能。2016年开始，他们告诉员工一定要赢得这场留住青少年用户的竞赛。Instagram的核心是照片。通过滤镜，用户可以轻松编辑图像，后来还出现了视频、美颜、内容选择算法等技术。很快，Instagram变成了一个网络版“高中自助餐厅”：青少年可以发布他们最好看的那张照片，交朋友、随意评价别人、吹牛，当然也和现实一样，少不了霸凌和攀比。尽管Facebook的内部研究称，对大多数青少年来说，“线上攀比”的负面影响是可控的，并且可以被Instagram的其他积极效用所抵消，为年轻用户们增加社交的趣味。但越来越多Facebook自己的证据表明，ins对许多人来说可能是有害的。在一项针对美国和英国青少年的研究中，Facebook发现，超过40%的Instagram用户认为自己“没有吸引力”，其中有四分之一的人认为，这种感觉正是从开始使用Instagram才出现的。另外还有许多人认为，Instagram让他们感到友谊不再充满力量。19 岁的林赛·杜宾（Lindsay Dubin）最近想多锻炼，于是在Instagram上进行搜索，找到了一些她喜欢的账号。但从那时起，在Instagram的算法作用下，林赛的首页上充满了如何减肥、“理想体型”、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的照片。“每次上Instagram时，我都会被它击垮。”她说。林赛发现，打开Instagram首页刷两分钟，她看到33条关注账户的ins story，还有14个广告，几乎所有的内容都是跟外表相关。
林赛打开instagram后看到的内容。图片：华尔街日报斯坦福大学的20岁学生西尔维娅·柯尔特-拉卡约 (Sylvia Colt-Lacayo) 是少有的能“走出死循环”的人。她一度沉迷于Instagram的美颜滤镜，直到有一次，她使用了一款滤镜，可以使脸颊变成白嫩的粉红色，从那时起她意识到，这款滤镜自动缩小了她的脸颊，完全抹去了她从尼加拉瓜出身的父辈那里继承来的拉美人面部特征，而使自己看起来更像欧洲白人。她说，这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西尔维娅由于腿部残疾，平日里一直需要使用轮椅。以前，Instagram让她感觉自己和普通人一样，和Instagram上所有的少女一样，享受着年轻的时光。但认清了平台的逻辑后，她不再沉迷于原来的小世界，开始关注其他使用轮椅的人、慢性病患者和残疾人士的生活日常，同样是在Instagram上，她看到了老年残疾人也有自己的快乐。但在她“清醒”之前，这些内容根本不会出现在推荐中。今年3月，Facebook内部研究人员也建议，Instagram应该减少名人们关于时尚、美容和人际关系等内容的曝光，同时增加亲密朋友们发布内容的曝光。一位现任员工在内部留言板上质疑了这个想法，称“名人们的完美生活”应当是Instagram吸引人的关键因素。“这不是ins最关心的吗？偷看前0.1%的高质量人类的生活（而且都拍得很好看），这不正是青少年们来到这个平台的原因吗？”另一位高管（现已离职）则在留言板上质疑了彻底改革Instagram以避免攀比的想法，“人们使用IG是因为这就是一种竞争，”他写道，“这就是有趣的地方。”而十几岁的男孩同样不能逃离Instagram的陷阱。2019年Facebook的一项心理健康研究显示，14%的美国男孩认为Instagram让他们感觉自己很糟糕，2020年Facebook关于身体形象报告则显示，40%的青少年经历过社交网络上的相互攀比。“我经常会觉得很紧张，”一个美国男孩告诉Facebook研究人员，“就好像你做任何事都会被别人评头论足，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错误的举动，一个错误的行为，就会让你成为批评的焦点。”更多人则表示，他们不希望Instagram消失。研究发现，这些明知道自己心理受到影响的人不一定会退出平台，他们希望自己在Instagram上花更少的时间，但缺乏自制力。“他们也不喜欢这样，觉得自己必须在场，不愿错过任何事情。”一名研究者说。已经不再使用Instagram的安娜斯塔西亚说，她怀疑Facebook高层是否真的做出努力来降低这些社交平台的“毒性”。“我患上饮食失调已经有五年了，”她说，“而现在，ins上仍然有许多人在挣扎。”
instagram上的健康餐。图片：instagram03
Facebook：知错，但不会改
正像Facebook内部留言板所揭示的那样，一直以来，Facebook在持续研究Instagram青少年用户的心理健康，而且深知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在公开场合，Facebook的发言人一直试图淡化Instagram对青少年的负面影响，并且没有将其研究公开或提供给有需求的外界学者和立法者。当一个年收入百亿美元的平台想要突破千亿大关时，扩大并留住年轻用户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据统计，超过40%的Instagram用户年龄低于22岁，在美国，每天约有2200万青少年会登录Instagram，而登录Facebook的只有500万，并且近十年来都呈现下降趋势。并且他们在Instagram上花费的时间比在Facebook上多50%。“Instagram很容易年轻人中引起共鸣，”一位研究人员在内部资料中说，“如果Instagram能够继续他们的发展轨迹，就有一条增长之路。”今年3月，Facebook的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出席美国国会听证会，当被问及儿童与心理健康问题时，他说：“我们所看到的研究表明，使用社交应用与他人联系对心理健康有益 。”5月，Instagram负责人亚当·莫塞里（Adam Mosseri）告诉记者，他所看到的研究表明，Instagram对青少年幸福感的影响“相当小”。他认为Instagram的“某些功能可能对一部分年轻用户有害”，但他们不可能轻易对这些功能做改变。他说：“我们所做的事还是会带来很多益处的”。《华尔街日报》的调查显示，Facebook的内部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有些问题是Instagram特有的：2020年，Facebook在深入研究少女身体形象问题时发现，TikTok上用户关注的短视频中的表演，而Instagram的竞争对手Snapchat以搞怪滤镜见长，用户关注的更多是面部表情，与它们相比，Instagram往往呈现的是看似真实的生活方式和身体形象，这让用户们更容易做出社会性比较——根据他人的吸引力、财富和成功来评估自己的价值。
10月5日，facebook举报人弗朗西斯·豪根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指责facebook“将天文数字的利润置于安全之上，现在还将触手伸向了未成年人，甚至儿童”。图片：quora尽管内部报告十分详尽，但迄今为止，Facebook为缓解Instagram青少年用户心理问题所做的努力微乎其微。Instagram甚至计划推出专为13岁以下儿童开放的Instagram kids，在今年3月的一次国会听证会上，议员们批评Instagram kids产品计划，当被问及Facebook是否研究过该应用程序对儿童的影响时，扎克伯格说：“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8月，美国两名参议员在给扎克伯格的一封信中，呼吁他公布Facebook对其平台对青年心理健康影响的内部研究。作为回应，Facebook向参议员们发送了一封长达六页的信函，其中并不包括该公司自己的研究。相反，Facebook表示这个研究领域还不成熟——信中写道：“比如‘使用屏幕时长多久算是过度使用’，我们不知道研究员或专家是否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统一标准。”Facebook还告诉参议员，其内部研究的所有权仅归本公司，他们需要对此保密“以促进公司内部坦诚公开的对话和头脑风暴”。
美国参议员指责Facebook和Instagram的策略就像烟草业的策略。图片：youtube“Facebook 的回答非常含糊，甚至没有回答我们提出的所有问题，”参议员理查德·布鲁门萨尔（Richard Blumenthal）说，“Facebook似乎从大烟草公司的教科书中学习了一课——用具有潜在危险的产品瞄准青少年，同时在公共场合模糊了科学争论。”就像圣地亚哥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让·特温格 (Jean Twenge)所说：“烟草公司应该在包装上说明吸烟和肺癌之间的关系，Facebook也需要更坦率地正视平台和青少年抑郁症的联系。”